无物之阵

博客更名。“声西击东”者,首先指以“西学”写“东事”;更重要的是,它体现了有意识的隐喻写作志向。
虽说是种“志向”,其实都是被逼出来的


意识形态是无物之阵。其关键就在于,它的内核中只有“空无”。但是,那只是观念上的空无;它恰恰意味着纯粹的权力运作。它在复杂却又浅薄的权益博弈之中,凝为一个巨大而沉默的无意义符号,这一符号又将自己化为丰满而诱人的种种乌托邦。——而乌托邦之声越喧杂,无物之阵就越死静。

据卡尔·曼海姆说,意识形态是维持现实的态度,而乌托邦是改造现实的态度。可是,前者总会将自己扮为后者。僵死之虫若有百足,也必会摆个不停。

意识形态生产谎言,编织梦境。说谎的目的是使人们相信;造梦的目的是使人们快乐。许多人沉浸其中,信以为真,并且因此获得了慰藉,甚至拥有了某种信念。

因此,真相是否可以对抗意识形态?并非如此简单。许多人明白地看到了真相,看穿了意识形态的面具与阴谋;但是,他们并不因此振臂高呼、揭竿而起,而是无奈地接受。其中有些人甚至依附体制,维护谎言与梦境。

做梦者非常快乐。在梦中,他们正在走向“历史的终结”。这一光辉景象到来后,世界将只剩下“末人”;而他们就是末人的先驱。他们是永恒正确的象征,是幸福大道的路标。

梦醒者不太快乐。一部分人心怀不满,无可奈何;一部分人心机深沉,决意合作。既已醒来,却不得不闭眼装睡;身处莫大矛盾之中,却不得不附和接受。许多人便服膺虚无主义,以为世界本就是梦,环环嵌套;以为真相背后依旧混沌,无可相信。

但总之,看起来一如平常。

无物之阵不太关心区分做梦者与梦醒者。他们都睡着了;某种程度上,正是因为后者都在装睡,所以更不易醒。无物之阵比谁都清楚个中奥妙。它足够聪明,亦有足够的能量,以至于发育出一种先进机制,可以自发维持局面的微妙平衡。

无物之阵担心的,是第三种人。他们睁开了眼睛。他们环顾四周,看到了冰冷的现实与沉睡中的其他人。他们按捺不住,发出痛苦而愤怒的声音:梦醒之后的呼喊,试图唤醒众人。无物之阵感到恐慌,但似乎也并不意外;只轻轻动作,便轻易扼断了他们的咽喉。

声音已经发出,在空无的阵中回荡。可能会有人因此猛醒,接力呼喊;但更有可能的,无非是装睡者的增多。装睡者不易醒来,死水并无微澜。

我们无法指责装睡者。显然,回答将惊人的坦率:

如果迎合体制对我们来说是最好的选择,那么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?

这使人无话可说。我想,我们只能等,等待装睡者醒来。这是唯一的道路。——今日的无物之阵,具有前所未有的自我维系能力。换句话说,在某种意义上,我们甚至只能等待它的“自然死亡”。

通晓未来比知悉现实更令人绝望。也正因为此,第三种人才显得尤为珍贵。八十五年前,鲁迅写道:

“要有这样的一种战士——

“已不是蒙昧如非洲人士而背着雪亮的毛瑟枪的;也并不疲惫如中国绿营兵而却佩着盒子炮。他毫无乞灵于牛皮和废铁的甲胄;他只有自己,但拿着蛮人所用的,脱手一掷的投枪。

“他走进无物之阵,所遇见的都对他一式点头。他知道这点头就是敌人的武器,是杀人不见血的武器,许多战士都在此灭亡,正如炮弹一般,使猛士无所用其力。

“那些头上有各种旗帜,绣出各样好名称:慈善家,学者,文士,长者,青年,雅人,君子……。头下有各样外套,绣出各式好花样:学问,道德,国粹,民意,逻辑,公义,东方文明……。

“但他举起了投枪。

“他们都同声立了誓来讲说,他们的心都在胸膛的中央,和别的偏心的人类两样。他们都在胸前放着护心镜,就为自己也深信心在胸膛中央的事作证。

“但他举起了投枪。

“他微笑,偏侧一掷,却正中了他们的心窝。

“一切都颓然倒地;——然而只有一件外套,其中无物。无物之物已经脱走,得了胜利,因为他这时成了戕害慈善家等类的罪人。

“但他举起了投枪。

“他在无物之阵之中大踏步走,再见一式的点头,各种的旗帜,各样的外套……。

“但他举起了投枪。

“他终于在无物之阵中老衰,寿终。他终于不是战士,但无物之物则是胜者。

“在这样的境地里,谁也不闻战叫:太平。

“太平……。

但他举起了投枪!

时间前进,时局倒退。八十五年前的战士,还能看到颓然倒地之景,今日的战士,则得不到任何回应;就连回音,都往往在他们倒下之后才能传开。

我们知道,投枪出手,便如飞入无底之洞;但是,时代中每有知其不可为之而为之的英雄,更有为求败而必作的壮士。知其不可为之,是要显示一种人格的光荣、一种精神的力量;为求败而必作,则是要在绝望之地留一线希望给后世以安慰,在黑暗之处薪传光明给后人以信心。

明河共影,表里俱澄澈;孤光自照,肝胆皆冰雪。在战士们的呼喊声中,我们仿佛能够看到,那永恒的良知与勇气已经穿越了历史,填满了空无的世界。